法国当代思想大师让-弗朗索瓦·勒韦尔和其子、皈依佛教的学者马蒂厄·里卡尔的一次对话,汇集成了这本名叫《和尚与哲学家》(江苏人民出版社)的书。
西方的思想从近代开始是在三个纬度上展开的。一是科学精神,它相信可以通过对自然规律的把握和不间断的技术发明,通过无止境的生产力的发展,满足人不断被刺激起来的生活需要;二是社会变革的信念,它相信只有通过各种经济、政治、法律等社会手段方能真正作用于人类;三是人本主义、个人主义,它们使人的个体独立性、个人意志、个人价值、个人自由、个人权利得到不断的增强。
在马蒂厄这位佛教徒眼里,这三个纬度都代表了西方的迷失,因为它们都没有在根本上解决人的生存问题。首先,西方人引以为荣的实证科学不能解决生存和生命的基本问题。它改变了生活的条件,但没有提高生存的质量,赋予生存以意义。其次,西方人对幸福和正义的实现不再是通过个体对智慧的追求,而是通过对社会各种制度不断的改良或重建。人的改造只能取决于社会的改造,而不在于自我的提高。第三,个人主义对自由意志的追求以及社会给予个人的越来越多的自由度,并没有使西方人自愿承担起对社会的义务和责任,利己的选择远远高于利他的选择,对自我的约束不是出自内心的需求,而是出自于经济上的互利互惠和法律上的限制。
以上三个纬度的确立,使近代以来的西方人确实淡忘了自古希腊延绵至中世纪的自我修行的传统。人的自我完善在大约400年前就不再显得重要了。
同西方曾经出现并早已丧失的生活精神一致,佛教企图通过静观、沉思,对自我和事物的本质加以把握,使人驱散对生命的无知和对自我的眷恋,脱离愤怒、嫉妒、仇恨、报复等消极心理,从个人主义不安的痛苦境遇,走向舍弃自我、开放自我的澄明境界。这种对自我的放弃不是通过极权主义的强迫,而是通过人的自觉。佛教不是灭绝所有的人的情感,而是通过对消极心理的清除获得宁静、广阔的灵魂,产生一种经得起任何考验的利他主义,最终产生对全体人类无限的同情和爱。一个摆脱一切眷恋的人能够自由地享受世界一切的美,展示一种无限的同情和爱。佛教的目的不是改造世界,而是洗涤人的心灵,因为人的痛苦是内心的产物。佛教思想是西方近代主流思想的解毒剂,它填补了西方思想数百年的真空区域。它使许多西方人在物质享受、成功、权力、金钱、感官享乐之外找到内心的和平,而这种内心的和平在西方思想的三个纬度中都无法找到。
让-弗朗索瓦·勒韦尔对儿子的观点持鲜明的保留意见,他用同样具有说服力的论述为西方近代的思想辩护。
通过科学的发现和科技的发明,西方人给自身乃至人类带来了最实在的尘世幸福,这是单纯的自我完善无法实现的。通过社会的改良或重建是西方人建立幸福和正义的另外一个主要途径,这也是单纯的自我表现完善无法实现的。在消除贫困、落后、罪恶、野蛮、非人道的行为、有组织的犯罪方面,勒韦尔更相信技术和社会方面的变革。当然,他承认技术显然没有彻底带来个人的根本幸福,个人生命和命运的问题依然和古罗马一样,没有大的变化。在社会改革方面,西方的许多思想也不时地引人误入歧途,但不能因此否定建立公正社会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这是一场东西方对话,也是一场东西方论战。在马蒂厄眼里,西方基本上是失败的;在让-弗朗索瓦·勒韦尔眼里,西方成大于败。
西方的迷失确实在于它缺少道德的纬度,对人的自我完善缺乏东方式的重视。但佛教真的能完全填补这一空白吗?佛教是宽容的,毫无宗派主义的色彩,它没有这么大的强加于人的野心,它只是给予西方以警示。人对道德世界的恢复可以通过不同的道路。
然而,当东方执著于道德至上时,它有没有迷失呢?连马蒂厄自己也发现,公正的道路常常就是中间的道路——让我们靠医学的进步活得更长久,靠着精神的价值而恰如其分的利用这个长久的生命。
不过,东西方思想无须相互融合、中和。东方不再会拒绝技术的进步和社会的改革,但它不应将其放在与精神追求同等的位置上,对自我的行动依然优先于对世界的行动、内在的幸福依然优先于外在的快乐。它应该坚守自己的传统,以人的存在而非财富的占有为中心,贴近内心的改造,对自我抱有信心。东西方交往、对话的目的不是要融为一体,而是共生共存。我想这是本书给我最重要的启示。